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☆、89 重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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車輪仿若無休止地轉動,聽得久了,竟會讓人困倦難言。

地上鋪著狐貍毛坐墊,溫暖柔軟,謝長庭躺在上面睡了陣子,醒來時已臨近傍晚。

車中只有她一人,敲敲車璧,不一會兒,紅零就從外面鉆進來,告訴她今天行到了哪裏。“已經入了荊州治所,聽說前軍已經把宛城打下來了呢。殿下命令加緊行路,估計今晚,就能趕到宛城過夜了……”

湘王自揮師北上這一路以來,攻城略地,勢如破竹。短短一個月裏,揚州、涼周兩刺史部已盡數淪陷,朝廷調軍雖速卻難免路途遙遠,沿途各州縣無力抵抗,多有開城請降者。南方諸郡,儼然已成湘王天下。

這就使得謝長庭一個月前的預言顯得有一些蒼白了——當時她認為湘王一行不能順利、必會中途受阻。如今表面上看起來,全無此跡象。但從另一方面去看,湘軍行進過快、輜重糧草跟進艱難、十萬桂陽民兵怨聲載道……卻也積微成疾,漸鑄成患。

待湘軍開入荊州境內以後,重重阻力,終於接踵而來。

荊州與京畿相距已不甚遠,遙遙相望。這兩日來,雖還未曾與王師遭遇,但所經州縣抵抗明顯趨於激烈。方才結束的宛城之戰是湘軍開拔以來最慘烈的一仗,耗時三日,雙方各損兵折將無數,直到流血漂櫓、城中箭矢耗盡、南陽郡守自刎於譙樓,湘軍方才奪下宛城。

所以這天晚些時候,謝長庭聽說湘王屠城了。她一點也不驚訝。

待抵達宛城已近子夜,星鬥漫天,空氣中那一抹焦裂的腥依舊濃得似要滴血。

此時宛城儼然已是空城一座,除了馬車輪轉的轆轆聲,此外竟寂靜如死。南陽郡守府已經被清掃幹凈,此時燈火通明,遠遠望去,便好似不見天日的修羅地獄中,遽然拔起一座輝煌的海市蜃樓般。

謝長庭和紅零下了車,自有人過來引著她們入郡守府內安置。

而另一邊門外,也有人陸陸續續進出,是湘王妃的車駕到了——只因湘王此次發兵做的便是破釜沈舟的打算,成王敗寇,有去無還。是以家人內眷,盡數隨軍同行。這聽起來似乎是十分浩蕩的樣子,但實際上,湘王父母兒女皆無,除了一些王府舊仆,家眷只有湘王妃一人。此外,便只剩下一個隱約疑似新寵的謝長庭。

——她與湘王之間是怎麽回事,這個究竟是比較難說清的,但因有“疑似”二字加持,這一路上,謝長庭所受待遇竟非常之好。王府諸仆從中,多有耳聰心明之輩,對她奉承不疊、禮遇有加,以往那些惡衣薄食的狀況,這一次都不曾發生。甚至這種風向的影響之下連解藍對她的態度也有點變了。雖還不至立即貼上來、笑臉相迎,但起居安排之上,也多有照拂之處。

“今日天晚,謝夫人一路勞頓,請您稍事安置,我這就叫他們將飲食熱水送來……”解藍站在院中,舉手恭恭敬敬在胸前一比。

謝長庭見他指著東廂那一帶上房,不由微微頓了下步子。

解藍便笑著道:“殿下駐軍城外,此間可尊奉夫人為主。請夫人東廂而居,不必疑慮。”

謝長庭問道:“那麽王妃呢?”

“娘娘自有它處下榻。”聽她問起湘王妃,解藍臉上掠閃過一絲陰鷙。這也正是他對謝長庭心結難解之處,“此事我自會安排,謝夫人卻是最好別再打聽。娘娘福淺,經不住您如此惦念,只上次您見她一面,可是連她的命都快索了去。”

他指的是上次湘王妃庇護謝長庭擅離王府一事。這事其實說起來利害錯綜,湘王當時也並非是真動了殺心,但無論如何,謝長庭在這一事上對湘王妃總歸是有歉疚的。別的且不去提,單說如今湘王夫妻之間關系徹底破裂,湘王妃受制於解藍毫無自由、形同幽禁,就已經令謝長庭深覺不安。

這些天來,亦聽說湘王妃湯藥不斷,似是底子本就不太好,眼下倒有了痼疾日深的跡象。再想到那日湘王妃離開社稷壇時的眼神,恍惚空洞,竟有些哀莫大於心死的意味了。

謝長庭雖心中擔憂,只是如今許多事她根本管不到、也管不了。就連她自己,還尚且是身不由己的狀態。

“既然夫人今日問到這裏,我倒不妨與您敞開兒說話。”解藍面上的笑略帶上了一點譏誚,“我這一身本事廢在符止手裏,他給我那一刀,我這輩子都記著。原想著他不在,這筆賬與您算上一算,也是同樣。可您如今既為殿下座上賓,咱們底下人自沒有反著來的道理。我姓解,您姓謝,說來倒也算是有緣,舊賬一筆勾銷,往後我對您只有敬重的份,可也盼您明理曉事,別讓我兩面為難。”

“這還真是……特別的有緣啊。”謝長庭不由啞然。

這些年來她歷經的事不少,不過比解藍更會說話的人,卻沒見過一個。一面說著一筆勾銷,一面卻又將舊賬翻新一遍——在此以前,她根本都不知道符止廢他武功這事呢。早晚不清算,卻在這時翻出來,是個示警與示好並存的意思。

但要從解藍的角度來說,他也確實是有點怕了——一個去了,又來一個。倒沒想到湘王是這麽專一的人,就說連找兩任,長相都是一個樣,這就不是一般人能幹出來的事。

當年為瓊音公主鬧得滿城風雨、人倫罔顧,如今的這個,別處沒見什麽好,心機卻多瓊音數倍不止。長此以往,簡直無法設想她會弄出些什麽事來。

“所以說你就是瞎客氣呀……”解藍走後,紅零就對謝長庭說,“叫你住東廂還不願意?我看這屋挺好,又寬敞、又幹凈……”

謝長庭淡淡地說道:“是挺好。只是這院太深,倘若郡守府被圍,咱們就只等著被甕中捉鱉了。”

紅零不以為然,如今宛城人口盡被屠滅,大軍又於城外駐紮,可謂金城千裏,萬無一失。謝長庭見她不理會,也就不再說什麽。此刻已近三更,雖有仆役送來豐盛飲食,卻也叫人毫無食欲。謝長庭草草喝了一碗酪漿,便梳洗一番,回屋去睡了。

或許是真的太累,這短短一覺竟睡得意外實。就連今日在宛城中所見一切血腥慘景,竟無一滴滲入夢中,以往見了血最是容易發起醉心花癮,如今卻也因太久不沾毒,竟漸有自愈的跡象。半夢半醒之間,似是一縷夢魂溯回長安,將軍府院中花草蔥蘢,還是去年秋天她離開時的模樣。恍惚間見符止坐在窗下,捧著一只白玉盞,對她笑說這是今年的新茶。

恍惚間屋中卻只餘茶香裊裊,餘溫尚殘,一個人影都不見。

“醒醒!快醒醒——!”

突然地,有人抓著她的肩用力搖晃。謝長庭陡然睜開眼,只見紅零慌慌張張的臉孔出現在眼前,“快起來,真叫你說中了,郡守府被圍了!”

待匆忙穿戴了來到外面,只見府內此時燈火如炬,混亂不堪,諸多仆役、兵丁往來奔忙,只聽府門外咚咚之聲,有如巨雷轟鳴,似是有人不斷地撞門。解藍正站在院內,待謝長庭出來,便一把抓住她,陰沈道:“待府門一破我等便趁亂送夫人出去,殿下會從城外派人接應。您家郎君來了!”

這話說的謝長庭心中不由猛一跳。

卻見解藍眼光一冷,“倘若事有危急,或可能會請您前去與他說一說項。至於眼下,我勸您安生待著,別玩什麽花樣——否則,怕還不止有說項那麽簡單。”

他說著將她塞入馬車中,囑咐紅零嚴加看管。

不出一時半刻,南陽郡守府門果然被攻破,內外兩路人馬立時在府門前混戰成一團,火光憧憧之中,甚至也不能太看清敵我,只是抵死廝殺。而另一邊,馬車載著謝長庭主仆兩人,果然趁亂悄然自閤門突圍,不斷躲避著巷戰激烈的戰團,一路狂奔至城門下。

宛城的城樓今晨方被湘軍攻破,尚來不及修補好,此時便已再度易主。

臨近城門,四處越發是殺聲震天,血影刀光,雪亮一片。

謝長庭跪坐在軟墊上,掀開簾子向外看。只見城頭上一人挽弓而立,燈火飄搖之中,他的身影極為模糊,卻好似一瞬與那個窗下與她試新茶的人影重疊,填滿了她心頭那個未竟之夢。

忽地斜刺裏幾支亂箭嗖嗖飛來,甚至有一支擦著她的鬢發而過。“你不要命了!”紅零猛地將她拉回車中,不多時馬車沖過了城門,匯入前來接應的湘軍後部之中,且戰且向南退去。

一場混戰,直至天亮方才停息。

永啟九年五月,湘軍借以討罪名,一路北上。當月初五,大軍開入荊州。初八攻破宛城。駐軍於城外,忽逢深夜襲營。當夜兵將於帳中被斬首者無數,士氣疲軟,全軍潰退。

湘軍自開拔以來與王師首次遭遇,竟是以慘敗收尾。

五月初九,宛城重回朝廷下治,由副將江帆重兵把守。符止親率騎兵三萬,星夜追擊湘軍餘部,斬首萬餘乃還。

只是卻唯有一件事令人費解——他令三萬騎兵劃分兩路,瘋狂追擊敗走的湘軍前、中兩部,卻對慢騰騰拖在最尾的後軍一部視而不見。消息一經傳回,固然是令駐軍宛城的諸多兵將好一番不解,紛紛猜想或可能是因後軍一部多為桂陽郡強征民兵,符止不忍趕盡殺絕,故而有意放他們一條生路。

“這才是伐罪首、討不臣的王師氣象呀!”大家夥兒好一頓稱讚。

江帆聽了唯有幹咳了一聲,摸著鼻子道:“對、對……沒錯,就是這樣……”

作者有話要說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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